李东文:七〇后,广东人,自由职业者。作品散见于《天涯》《十月》《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预言》、长篇小说《我心飞翔》。现居佛山。
傻瓜欧米茄
文/李东文
正月十六的下午,我们全家正在香香甜甜地睡午觉,有人在外面粗暴地砸门。简直是在用锤子砸门。我带着几分愤怒拉开门,看见邻居欧米茄站在外面。他问我家有没有手推车。
“没有!”我一边揉眼睛,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跟欧米茄生气。我不是傻子,不能跟傻子生气的。作为一个住在高层公寓的普通工薪家庭,我们家怎么可能有手推车这种一年也用不上一次而且还很占地方的东西?
“叔叔,那你借我铲子吧。”欧米茄又说。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响了,简直是喊出来的。我在心里犯嘀咕,他今天咋这么兴奋?傻瓜欧米茄,虽然已经二十岁,但仍然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他压根就不理会我满脸的不耐烦。
“我家也没铲子!”
“爸爸说你有。我要种花,嗯呃。”他低头望着我说。好像在指责我撒谎。不知是他的喉咙还是鼻子,经常发出短促的“哼哼,嗯嗯,嗯呃”声,有点吓人。不正常的声音,涣散的眼神,再加上他唇边那两撇从来都没有对称过的老鼠须,令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吓人,我竟然不敢把自家的铁门打开,场面十分吊诡。
小正对欧米茄一向好奇,这会儿过来站在我身旁问:“欧米茄你要去哪里种花呢?”
“小正,小正!哼嗯。四楼平台,昨天我看到,有爷爷种花,欧米茄也种。”
很小的花铲我家倒是有,我去阳台取了交给欧米茄,让他赶紧离开。小正十岁,站在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欧米茄旁边像小豆芽似的。欧米茄给人的感觉不是太高,是太长。他的手脚又细又长,直挺挺地支在地上和垂在肩膀两边,看上去真是太长了,像个面条人似的。
最近这一两年我不大敢让小正跟欧米茄接触,不敢让他们单独在一块玩,怕不懂事的小正无意中的一个动作、一句话,激怒了欧米茄,被一巴掌拍伤,甚至拍死了。要知道,只有“半个脑袋”的欧米茄,爆发力十分惊人,而且,像欧米茄这样的如果伤害了正常人,哪怕这个人是未成年的孩子,大概也是不需要负什么法律责任的。
还好这天小正对欧米茄的好奇心不大,等我哄走了欧米茄他已经在客厅里打开网络,看真人版木偶剧《匹诺曹》。他从上午断开的地方开始看:匹诺曹因为撒谎,木头鼻子变得跟桌子一样长,七只小鸟吱吱叫着飞进屋里帮他把鼻子啄回到原来的样子。
小正看得咯咯直笑,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小鸟啄鼻子的场面实在诡异,看着就很痛的感觉,不是正常的成年人所能理解的。每每想起几年前,欧米茄到我家来跟小正一起玩游戏,一起看动漫的场景我就后怕。小正和他妈妈没见过欧米茄暴怒的样子,没见过他脾气上来之后的破坏力,我可是见过的。
春节前,我在楼下抽着烟等朋友过来取材料,欧米茄从身后猛拍一下我的肩头,问我要烟抽,我拧一下眉头拒绝了。我不想跟欧米茄有什么亲密的行为,甚至不想跟他多说话,但他每次遇见我,不分场合,不管我当时正与哪个人在一起,他都像老朋友似的要跟我勾肩搭背,经常把我弄得尴尬。欧米茄跟我纠缠,我瞪眼,挥手让他离我远点。他往后退了几步,但不肯离开,死死盯着我手中的烟。之前我因为给他烟抽被他爸爸警告过。他爸爸那张扑克脸,我真的不愿意招惹——是欧米茄死皮赖脸跟我要烟抽的,难道我还能主动给他的傻瓜儿子敬烟不成?我朋友来了,我给他敬烟,给他点烟。欧米茄突然冲上来抢我朋友手中的烟,吓得我朋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我气坏了,顿脚,怒吼,吓唬欧米茄。没想到欧米茄比我还愤怒,退后两步,把他身旁的小树踢得乱摇乱晃,把树枝折得一地都是,用树枝抽打停在路边的汽车。
我在朋友耳边低声说:“他是个傻子,我家邻居,你不要跟他计较。”
把朋友送出小区后,我顺便去市场买了菜才折返回家。经过发廊,见到欧米茄坐在里面看电视。电视正放着动画片《猫和老鼠》。欧米茄和老板娘五岁的儿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板娘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玩手机。一位姑娘骑着共享单车过来做头发。欧米茄扭头定定地看了姑娘一眼,突然站起像袋鼠般从发廊跳出来,先是用手摸姑娘刚刚骑过的单车坐垫,又弯下身子用脸贴在坐垫上,伸长鼻子狗一样在坐垫上嗅来嗅去。这些年来,他总跟他家的大黑狗聪聪一起玩,耳濡目染了不少狗的动作,经常耸鼻子,耸嘴巴,用鼻子嗅来嗅去。他个子高,身形又那么独特,弯下腰后嗅坐垫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外星人。姑娘和老板娘对视一眼,夸张地耸了耸肩。“欧米茄,你去别处玩吧,阿姨要做事情了。”老板娘说完把玻璃门拉上,张罗着给姑娘打理头发。
我忍不住说:“欧米茄你真恶心。”
米茄仍然弯着腰,抬头对我说:“暖的,香的——”
我笑笑,正准备离开,欧米茄叫住了我,一下又跳到我跟前,竹竿一样站着,汉奸一样笑着。虽然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但他这个样子还是让我觉得害怕和不自在。他问我要香烟。我瞪他一眼说没带烟,就算带了也不会给。但他缠上我了,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旁边的小卖店请他喝瓶可乐才算摆脱了他。
我们小区周边,开发廊的,开小卖店的,卖早餐的,卖零食的,卖水果的,卖牛奶的,甚至市场里卖菜的,对欧米茄都挺好的,经常请他吃东西,让他到店里玩。他读到小学四年级,被学校友善地劝退,他父母不愿意让他上特殊学校,他就整天在小区内游荡、玩耍,跟在小区周边做小买卖的老板们混得很熟。欧米茄还算乖巧吧,吃了人家的东西知道说“谢谢”,碰到人家进货他乐意帮忙搬搬东西,个别大胆的老板要去厕所就让他看守东西别被偷走他也能胜任。有一回,我见到他坐在小卖店前喝可乐,问他有没有给老板钱,他说老板坚决不收他的钱,坚决请他喝。这位话痨老板是认识我的,笑着对我说:“这小子最近学坏了,谎话连篇。狗屁的坚决不收钱!他说他口渴得快要死了,但又没有钱,问我能不能借一瓶可乐给他,过会儿他爸爸来给钱。你说,我能不给他吗?他都快要渴死了呀!”
后来我又了解到,附近做小买卖的老板,大都有类似小卖店老板的经历,因为那句“过会儿我爸爸过来给钱”而被他占过便宜。我猜他爸爸压根就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变得聪明伶俐,知道在外面混吃混喝的了。
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心不在焉地陪小正看《匹诺曹》,一边回忆着与欧米茄有关的事情。走廊里传来了欧米茄的声音,我忍不住又走出去看。欧米茄说话声音大,又瓮声瓮气的,辨识度很高。
是欧米茄和他妹妹欧米娜在搬花。欧米娜一边用手拦住电梯门,一边指挥欧米茄把花搬进电梯。跟欧米茄相反,欧米娜又漂亮又聪明,在市一中读高中。有人说中考考上市一中,比高考进一本还难。欧米娜,欧米茄,多么特别的名字!文化高的人就是有创意,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硕士,给两个孩子起了漂亮的名字。欧米茄的父母中等身材,欧米娜也才一米六多点,大家都不明白欧米茄为何能长到那么高。大家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那么聪明,欧米茄却只有“半个脑袋”。
每年正月十五过后欧家就把所有的年花年橘扔掉,一棵也不留,哪怕这些植物在过年前是花大价钱买的,正月十五过后仍然有非常高的观赏价值。有那么几年,如果不是我死要面子的老婆强烈阻拦,我会把欧家扔在走廊的植物搬回家中继续养的。
“李叔叔好!”欧米娜大声跟我打招呼。
十七岁的欧米娜如此阳光,如此靓丽!我倒是想看看傻子欧米茄要怎样种花,跟着他们兄妹一起去到四楼的平台花园。电梯里摆满了花草,有绿油油的金钱树,有鲜花挂满枝头的海棠,有长势正旺的蝴蝶兰,有半人高挂满吉利果子的橘子树,有已经开残了的水仙,等等。撇开活物花草不提,单是那些花盆也价值不菲,他们家怎么舍得扔呢,而且年年买,年年扔。除了花草之外,还有一个装满了水的塑料桶。欧米茄很兴奋,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奇怪的“嗯呃”声。如果我不是看着他从屁大一点的孩子长到现在这么高,他的这些声音肯定会惊吓到我。
我问欧米娜为什么要去种花,直接扔掉不是更省事吗。欧米娜没好气地说是欧米茄的主意,不陪他去种,他会跟在身后不停地念经。
种花没什么新意,依然是欧米娜指挥,欧米茄干活。欧米茄用跟我借的,巴掌大的小花铲挖坑。怪冷的天,没多久欧米茄的额头就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正在埋头苦干的欧米茄突然扔了花铲站起来,朝四周张望,然后说:“聪聪又不在这里玩,聪聪不跟我玩,我想聪聪。”
欧米娜愣了一下,说:“我也想聪聪,但没办法呀欧米茄,你快挖坑种花啦。”
聪聪是他们家的狗,品种不纯的黑色拉布拉多,欧米茄十岁那年没再去学校读书后,他爸爸抱回来给他养的。十岁的聪聪像欧米茄一样,很瘦,很高,眼睛耳朵都很大,尽管性格温柔,但看上去挺吓人,尤其是跟它一起坐电梯的时候。大概在一两个月前,市里开始禁养大型犬只,欧米茄的聪聪不停地被邻居投诉,警察到他们家来了一次又一次,他们没办法,只好将聪聪送去几十公里外,一个建在山上的养殖场寄养。由于禁养大型犬只的力度大,养殖场的生意空前地好,收费水涨船高,聪聪每个月能花掉他们家二千五百元。但是,尽管收费高得不合理,聪聪也还是得不到足够的照顾,据欧米娜说,聪聪很快就对养护人员失去了信任,不吃他们提供的食物。
“不吃东西它怎样能活下去?”我问。
欧米茄说:“我去喂它吃。”
他们爸爸每周去一次养殖场,带着欧米茄一起去。养殖场太远,多半是山路,欧米娜说她妈妈不敢在那条路开车,他们爸爸一周只抽得出半天时间去,所以聪聪一周只吃一次东西。欧米娜给我看前几天她去看聪聪时用手机拍的照片。已经瘦到皮包骨的聪聪,让我觉得很不安。
欧米茄也凑过来看,快速晃荡着脑袋说:“可怜的聪聪,可怜的聪聪……嗯,哼,嗯哼……”
我有些难过,去离他们十米以外的石凳上抽烟,玩手机。从过年到现在,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也是憋坏了,到四楼来看看欧家兄妹种花,似乎也挺有意思。早几天,网络上充满着更多的令人不安的疫情新闻的时候,我半步也不敢离开家门。
我坐累了,举着手机的手也酸酸的很难受。欧家兄妹的花种好了。欧米娜再次指挥欧米茄把空了的花盆叠起来,搬去小区南门边上的垃圾站。那些花盆真漂亮啊,我真想问他们要了拿回家收藏。
这个春节情况特殊,大部分人都响应号召宅在家中。宅在家中长时间不出门很难受,但是,相对于生死这样的大事,普通人可以暂时不要自由。问题是,欧米茄不是普通人,是个不肯接受约束的傻瓜。他的精力太旺盛了,天天在走廊里拍篮球。去年秋天,他在楼下空地上遛狗,闲得无聊的保安逗他,说他这样的身高,不打篮球简直是浪费天才,他回家后死缠烂打,让他爸爸买了个篮球,然后天天抱着篮球在小区走来走去,一边遛狗,一边拍球。
欧米茄经常与小区的保安在一块拉家常,讲心事。他的时间实在太多了,整天在小区中游荡,不知不觉中与闲得发慌的保安们发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与我们同一层的,一位姓贾的大爷受不了噪声,冲出走廊大声训斥欧米茄,欧米茄手一甩篮球飞出去,重重地砸在贾大爷的脸上,砸破了鼻子,一脸血。
贾大爷不干了,带领着老伴、儿子、儿媳妇,一起去欧家讨公道。
当然,贾大爷全家都是有公德心的人,只是戴着口罩站在欧家门外大吼大叫,没有走进屋里搞事情。贾大爷和他的家人,声音很大,言辞不是很讲究,既鄙视了欧米茄的智商,又谴责了欧米茄父母不负责任,任由不懂事而且危险的欧米茄胡来,伤害无辜的老人。
欧米茄的父母克制,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动静太大了,这一层剩下的六户人家,包括我们家在内,全都打开门出来看热闹。大家戴着口罩,每一家人自觉站成一堆,与别人家离得尽量远。大家隔空说算啦算啦,欧米茄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贾大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啦。欧米茄妈妈从家里拎了个很大的礼品袋,在众目睽睽之下塞到贾大爷手中。贾大爷带领着家人,讪讪然退回到自己家中,一场纠纷暂告一段落。
后来我问欧米娜,那天她妈妈用来收买贾大爷的是什么。欧米娜说:“巧克力、坚果、糖果、点心,等等。过年前我爸买了很多这些东西,本来是打算走亲戚时用的,没法去走亲戚以后,这些东西放家里,看着都发愁呢。”
我忍俊不禁。心想,这个欧米娜,平时看上去文静素雅,其实挺有主见的,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呢。回家后我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说,欧米娜当然成熟了,有这样一个哥哥,她必须要比别的孩子早熟。
之后欧米茄不再在走廊中拍篮球,而是像往常那样抱着篮球去小区花园玩。这个阴冷潮湿的春节假期,前所未有地漫长,前所未有地冷清。小区花园,往日无处不在的广场舞大妈消失了,亭子下每天下午风雨无阻的无限夕阳红歌唱团也不出来活动了,空旷的花园中,只有极个别勇敢的年轻父母,牵着幼儿的小手不紧不慢地散步。
有一天,欧米茄去篮球场上玩篮球,但篮球场上停满了汽车,令他气愤难当,他用篮球砸车。篮球砸不破车窗他又用石头砸。
保安带着两位玻璃被砸坏了的汽车的主人找上门来。欧米茄父亲赔礼道歉,赔钱。
欧米茄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家里再次限制他外出,令他十分压抑,第二天,又在走廊拍篮球玩。门外“咚咚”直响的时候,我出门准备去菜市场采购,正好撞见欧米茄父亲拿着小刀出来把篮球扎破。欧米茄气坏了,抢过还插着刀子的篮球,拔出刀子扔了,拿着已经泄了气的球想砸他爸爸但又不敢,只好使劲打墙。“啪啪”乱响的声音真的很恐怖。欧米茄太高太瘦了,盛怒之下用泄了气的篮球打墙的动作看上去夸张、诡异,像狂风中乱摇乱摆的野芦苇。
失去了篮球的欧米茄依然去外面游荡。有时候空手,有时拿着根不知在哪捡来的小棍子,口中念念有词地一边弓背低头走路,一边胡乱挥舞棍子,有点像巫师在施法。他父母试图阻止他出门,把他关在家里,他没完没了地大喊大叫,既影响邻居,也影响正在备战高考的欧米娜复习功课。
正月过完了,大家都还宅在家中,该上班的没班可上,该上学的无法去上学。有天我买菜回来,在小区门口遇见欧米娜正在取美团外卖。现在的餐厅虽然还不能堂食,但外卖能送到小区门外了。欧米娜说欧米茄今天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山上看聪聪,她一个人在家不想做饭。放假有空他们每隔三天去探望聪聪一次,聪聪这段时间长胖了一点。我问欧米娜怎么不一起去,欧米娜说她要复习功课,哪里都不能去。
一位朋友强烈地向我推销他女朋友家的大米。他女朋友家做食品生意,过年前进了几千斤大米,准备做年市。我们这有个风俗,如果有谁去你家拜年,你的回礼中得有袋大米,寓意丰衣足食。
反正价钱公道,去哪买不是买?我要了一百斤。这位朋友为人不错,主动把米送到我家楼下。但他送过来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保安不让不是本小区的汽车进入。我只好步行去到小区门口,准备自己把一百斤大米搬回家。我们小区很大,空手从小区大门走到我家楼下大概要十分钟,抱着大米的话时间要长些。
一百斤不算太重,但麻烦的是,被分成了十小包真空包装的。每十斤外面原本还有个很漂亮的硬纸盒包装,因为卖得便宜,老板就把包装拆下来留待以后用。十袋真空包装的大米是十个滑溜溜的长方体,叠起来七八十公分高,除非我是个大力士外加有杂技本领,要不然不可能一次性把这十袋米搬回家。
我们小区门外无法停车,朋友和我一起把米从车尾箱搬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堵住了后面好几辆车。我让朋友先行离开,我自己想办法把米搬回家。
朋友开车离开后,我望着脚边的大米犯了愁。别说一次,分两次,以我的体力也未必能搬得完。滑溜溜的大米!那就拜托正在给进出人员测体温的保安看一下,我跑三趟吧。正在这时,欧米茄从不远处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欧米茄同意帮我搬米,但有个条件,给他一包烟,不管什么牌子都行。我想了一下说,不能整整一包,只能给几根,因为如果他把未抽完的香烟带回家,他爸爸会找我麻烦。
我、欧米茄,以及值班的两个保安一共四个人,相互之间离得远远的,把口罩拉到下巴下,站在小区大门外抽烟,像四个傻瓜似的。
我和欧米茄分两次把大米搬回我家。第一次搬完,刚下到楼下他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又伸手问我要烟。我给了。走到半路他抽完了,继续问我要,我又给了。去到小区大门口,他再次问我要,我还是给了,而且又给那两个保安也敬了烟,重复刚才的画面,像四个傻瓜似的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抽。新闻上不是教导我们吗,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米五以上的距离才安全。
当天晚上,欧米茄父亲敲开我家大门询问大米的事,说他也要一百斤。
第二天,朋友送米过来后,欧米茄父亲和我一起下去搬。这个搬米的过程,跟昨天完全一样。不同的是,昨天是我给欧米茄烟抽,今天是欧米茄父亲给我敬烟。他瞅住每一个小空隙给我敬烟,我拒绝的话他就塞我手上并且把点着的打火机送到我嘴边。所以我怀疑,他这是在学姑苏慕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他这是在警告我以后不可再给欧米茄香烟,还是让我以后别再忽悠欧米茄干活。昨天我与欧米茄的小互动,不知是欧米茄跟他讲的,还是有人看到以后跟他八卦了。真烦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呀,说话做事拐弯抹角,你很难猜得出他的真实意图。好,好,好,老子以后离你的宝贝欧米茄远远的,一个傻子,老子还稀罕不成?
天气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外面严峻的情形逐渐变得好转,部分公司和工厂开始复工,坊间也传来传去,学校即将开学。
长时间不出门,缺运动,我胖了,但我儿子小正却瘦了。我胖或者小正瘦,都让我揪心,于是我每天下午,瞅着小区花园人最少的时候拉上小正一起去跑步。
户外运动真是令人神清气爽,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慢跑,哪怕正是梅雨天气,也胜过在室内做掌上压。但是,问题又来了。我们父子俩在外面运动或者玩的时候,总能遇见欧米茄。傻瓜欧米茄,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是在家里的,其余时间必须要在外面玩。我听守我家大楼的保安说,欧米茄从未单独走出我们小区半步。欧米茄是傻子,但没有全傻,时刻牢记父母对他的告诫:小区以外的世界是危险的,不可单独逾越半步。
有一天我和小正在小区花园跑步时遇见欧米茄坐在地上抱着一只野猫玩。野猫脏兮兮的,看上去有些狰狞。欧米茄一只手抱着它,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撸它缠结成团的脏毛,嘴里还低声说着些什么。他如此专心,以至于我们父子俩走到身旁他还浑然不觉。我问他为什么总是跟野猫玩,难道不怕危险吗?欧米茄说,小猫好,小狗好,我的聪聪最好,不嫌弃我。我顿了一下,假装吃惊地问,哪个敢嫌弃你?欧米茄说:“爸爸妈妈嫌弃我,欧米娜嫌弃我,叔叔嫌弃我,小猫小狗不嫌弃我,聪聪不嫌弃我,小正不嫌弃我……”
小正得到表扬尾巴翘了起来,伸手想去摸欧米茄怀中的小猫。我吓得把他拦腰抱起就走。
回家的路上小正说:“今天欧米茄怪怪的。”
“欧米茄哪里怪了?”
“他像个怨妇,”小正抬头望着我,“欧米茄扮怨妇的样子好可怕。”
我越来越觉得欧米茄身上存在着某种危险,有意不让小正跟他多接触,尤其是不能让他俩单独在一起玩。可小区花园就那么一点大,我们想完全避开整天都在花园瞎逛的欧米茄,几乎不可能。他介入到我们父子中间,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们跑步他也跟着跑,我们停下来休息他也停下来咋咋呼呼地说些无意义的话。他的身体协调能力差,个子又太高,稍微跑快一点都会摔跟斗,但我们没有耐心跟他一起慢慢跑,所以他总是在我们后面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好像我们刚刚抢了他的钱包似的。他这个人,哪怕安静地站着都已经十分抢眼球,他这么一胡闹之后,所有人都望向我们,甚至有人站在自家阳台上举起手机拍我们。
我一次又一次地央求欧米茄不要跟着我们跑,但他哪里听得进我的话?我们利用露天健身器械锻炼的时候,他也在旁边捣乱。我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他突然从旁边扑上来拽我,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小正做俯卧撑,他要么突然把小正按下去,要么蹲在一旁死盯着小正傻笑。每次看见他那么近距离地盯着小正傻笑,我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有好多次,我恨得想替他父母用武力教育他一顿。但我只是想想而已,在他面前,我向来是克制的,因为我非常清楚,他是傻子,我不能欺负他。
他几乎每次见到我都问我要烟抽,我每一次都让他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只要他伸手问我要烟,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我和他的扑克脸父亲一起搬米时的情况,那是又恶心又羞耻的感觉。
没有人愿意跟欧米茄一起玩,包括我们父子俩。但是,在小区花园内,除了保安之外,欧米茄跟小正和我是最熟悉的,所以他赖上我们了,简直成了我俩的影子。我们父子俩既烦躁,又无奈。后来为了躲避他,我们把运动阵地转移到一里之外的长廊公园。
这个漫长的假期总是下雨。下雨的时候,我和小正去四楼平台打乒乓球。四楼平台花园上有张水泥乒乓球桌,以往,只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往四楼平台跑,我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和小朋友们不屑于去那里玩,现在不同了,乒乓球台成了抢手货,经常要等好久才轮到自己玩一次。我们在那里撞见过几次欧米茄和他父亲。欧米茄打得实在太烂了,他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教他,但教不会,气得扔了拍子去旁边抽烟。我小声问欧米茄,敢不敢问他爸爸要烟抽。欧米茄憨笑着说不敢,爸爸很凶的。欧米茄跟打得同样烂的小正打乒乓球,我和欧米茄父亲走得远远的去抽烟。
欧米茄和欧米娜正月十六那天种在平台边上的花草,除了水仙已经烂得发黑发腐之外,别的都粗壮了不少。我跟欧米茄父亲开玩笑说,你家孩子种的这些花草既有观赏性,还很实用,今年不用买年橘年花了,直接来挖回家就行。
天气渐渐变热,走出家门外出活动的人多了起来。个别饭店和运动场所渐次开张。有一天,我从体育中心打完网球回家,上电梯时遇见欧米茄,看见他手上有好几道伤口,很是吓人。他说,有只野猫被铁丝缠住了,他救它的时候被抓伤。
隔天,我再次遇到欧米茄时问他有没有去打狂犬疫苗,他说:“我爸爸说不用打,我几个月前才打过……”
傻子欧米茄喜欢逗野狗野猫玩,有时甚至徒手抓老鼠,所以他经常被抓伤咬伤。我说:“欧米茄你为什么总是去招惹那些野狗野猫?”
欧米茄低头望着我,十分认真地说:“我不是招惹,我是和它们玩。聪聪不在家,没有人和我玩,我和猫猫狗狗玩。”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想起前些时候欧米茄在公园抱着野猫撸毛的场景,慢慢地品出其中的滋味。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对欧米茄或多或少都有些嫌弃的,他的父母和妹妹,我猜,有时难免也会带出这种情绪,只是与我们这些外人程度不同罢了。人们认为欧米茄不正常而对他轻视,以为他迟钝,不聪明,不需要认真对付。或许欧米茄并不笨,只是某些方面比较特殊罢了。而那些猫猫狗狗,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不会对欧米茄有这样的情绪。这样的猜测令我难受,似乎看到了自己伪善、阴暗的一面。
我家附近,我最喜欢的平价西餐厅也开始营业了,而且正在搞优惠促销,所以虽然天气恶劣,暴雨连连,我还是周末的中午带上老婆孩子兴冲冲地去吃便宜的家庭套餐。
进入到餐厅,我们看到欧米茄和父母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欧米茄个子高,身形独特,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很抢眼。欧米茄今天穿得像个小少爷似的,皮鞋、西裤、条纹衬衣,头发还三七分开,用定型胶定了型。上唇边上的老鼠须刮掉了,脸似乎也修过,显得很白很整洁。我认识欧米茄十多年了,从未见过他像这天这般光鲜。他的手放在桌上,受伤的那只贴着胶布,没受伤的那只正握着他妈妈的手。欧米茄的父母,也穿得比较正式。
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欧米茄见到我打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生日,吃西餐。”
“欧米娜怎么没有来?”
“欧米娜在家复习功课呢。高三狗,哪儿都不敢去。”欧米茄妈妈说。
服务员端来了欧米茄的儿童套餐,欧米茄父母的T骨排、菲力排。客人少,厨师多,上餐的效率得到了大大的提高。我本想问一下欧米茄的手还痛不痛,到底还是忍住了,他的父母,总是给我捉摸不透的感觉,跟他们多说话我会觉得不自在。
吃饭的时候,我偷望了欧米茄几次,见到他一直都是端端正正坐着,很像那么一回事地吃完了一餐饭。他妈妈时不时地用纸巾替他擦去嘴角的酱汁。
第二天还是下雨。而且下起来又大又凶狠,街上积满了污水,在路上开车有开快艇的感觉。吃过晚饭后我觉得胃胀得难受,想去散步消食又下雨,只好去四楼的平台走走。
刚进入到四楼的平台,我被一阵可怕的哭声惊吓到了。是欧米茄在哭,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一边用手拍着乒乓球桌一边说:“聪聪死了,聪聪死了……”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我劝欧米茄回家,但他不听我的,重复拍打乒乓球桌,重复着那句话,“聪聪死了”。
看着欧米茄这样我有些难过,但又无计可施,只好上楼去拍欧米茄家的门。是欧米娜开的门。欧米娜说妈妈今天一早出差去了,爸爸还在公司加班未回家。她随我一起去四楼平台找欧米茄,告诉我事情的起因:昨天下午,欧米茄随爸爸一起去养殖场探望聪聪,有段山路塌方,车开不过去,他们就冒雨步行前往,半夜才去到养殖场,比平时晚了差不多六个小时。聪聪趴在门口等他们,死了,不知是饿死的,还是伤心死的。聪聪就算死了,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望着门口的方向,养殖场的人把它眼皮抹上,手一松开眼睛又自动打开,直至欧米茄用手轻轻抹一下,它的眼睛才合上了。
从这以后,挺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欧米茄。连一天到晚都忙于上网课的小正都说,怪想欧米茄的。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见欧米茄和他父亲。欧米茄受伤了,头上缠着绷带,左手也用绷带吊在胸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问欧米茄怎么啦,他父亲抢着说:“他摔跤了。个子太高的人,不小心摔一下就不得了。”
摔一下把手和头同时都摔坏了,脸上也摔开了花,不太可能吧?我心中疑惑。
又过了一天,我带小正去打完球后在小卖店前喝汽水,老板告诉我们,上两天欧米茄在这里“调戏”美女,被美女的男朋友打了。
人家美女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等她男朋友来接,欧米茄从身后悄悄走近,鼻子凑过去闻人家的头发,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美女吓得跳起来,手机掉地上。欧米茄帮人家捡了手机递过去,美女去接,欧米茄一把抓住人家的小手把人家拖入怀中,低头继续闻头发。在美女的尖叫声中,她男友及时赶到,一脚把欧米茄踢飞,一顿好打。
如果美女和她男友也是我们小区的人,知道欧米茄是傻子,不可能下手这么重,但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小区的,并不认识欧米茄。
后来,似乎就没有见过欧米茄了,不知他被父母关在家里还是送去了什么地方寄养。
学校开学了,工厂企业也全面复工了,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往日的秩序。我忙了起来,再也无心理会与自己无关的事和人。
到了今年的七月十日,我们一家三口去平价西餐厅吃饭时又遇见了欧米茄一家三口。不过这次是欧米娜代替了欧米茄,欧米茄不在。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欧米娜妈妈说,欧米娜刚刚高考完,出来吃点好东西补补身体。
“欧米茄怎么不一起来吃饭?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欧米茄了。”我说。
他们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三个人都是。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后背透凉。欧米茄父亲咽了咽喉咙说:“欧米茄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欧米茄死啦……”欧米娜说着,脸上突然淌下了眼泪。
我大吃一惊。十分尴尬。
傻瓜欧米茄,我自小看着他长大的欧米茄,身高一米九的傻瓜欧米茄,生于二〇〇〇年,卒于二〇二〇年,享年二十岁。
后来有一天我在楼下与保安闲聊,保安告诉我,欧米茄是狂犬病发作死的,死得相当惨烈。保安什么都知道!
欧米娜去了外地读大学,她的父母——成了空巢老人的她的父母,继续留在这里与我等为邻。
原载本刊年第11期“小说”
责任编辑:陈集益
新媒体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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